2010-02-17

兩個世界的同一國人

(來自 2006.11.22 傑森等等我)


有一種好朋友,我會把他歸類為「兩個世界的同一國人」。相較於那些與你處於同一世界卻說著不同語言的靈魂而言,這樣的朋友或許才會讓你願意在心中,割一小塊地方讓他盤據。

幾天前我收到一封美國寄來的email,許久沒有聯絡的老朋友「尚」告訴我,他已經離開了喬治亞,搬到北卡羅來納展開新生活。

尚是我十多年的朋友,搞不好已經二十年了。跟一個人做二十年的朋友可是一大考驗,像我這種不勤快的人,賀年卡有一年沒一年地寄,email斷斷續續地寫;從不記得對方老婆小孩的名字,每次想問候對方又忘記上一次聯絡時到底更新了哪些個人最新近況。這種情況下實在很難多談些什麼而不顯得失禮。

如果不是尚寫來這封信,我會不會因為這段交情之間實在欠缺朋友應有的互動,而不好意思說他仍算是我近二十年的老友?真不敢確定。

但我真的是很喜歡尚這個人。他是那種你第一眼見到他,就敢百分之百斷定「這是一個好人」的那種人;再經過簡單的交談,聽聽他談他的家人,你的把握會提升到百分之兩百。

尚曾經跟我說過他和家人相處的模式。他不是我們這種愛現的小孩,講各種有的沒有吸引父母注意,討關心、要讚美;他說他經常靜靜地坐在家人身旁,看著他們,臉上堆滿傻笑。

尚的父母總覺得這孩子有點傻氣,可是尚說:「我笑,是因為心裡覺得能和他們在一起,就很幸福啊!」

我晚了他很久很久,才體會到那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他在說這段話的時候,我們還是兩個剛要離開校園走進茫茫人生的年輕人。幾年後,我們卻各自流浪到了美國。我記得1996年的除夕夜,我一個人從維吉尼亞開車向南狂飆,說是自我放逐也好,體驗生命也罷,把自己丟在遼闊的美國大陸隨處流浪。這段旅途中我唯一拜訪也唯一期待拜訪的朋友,就是尚。

住在喬治亞的尚,第一天就興奮地帶著我逛遍當地的風景區和最好的中餐館,扮演我所見過最稱職的地陪,還不停地問我:「還想去什麼地方?」總是深怕自己還做得不夠。

「尚,我對觀光沒有興趣。我是來聽你說話的」

我知道人在異鄉的尚,一定有一籮筐的話要說。他曾經寫信告訴我,在這裡雖然有一大票台灣留學生,但好像只有超市的折扣和中餐館的菜色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沒有一個人可以和他分享心情,包括他當時的女朋友。

我稍後和他及女朋友三個人吃了頓飯(當然,中餐館),那女孩的一句話,讓我徹底驗證了尚的痛苦。她問我:「所以你也是那種常常講別人聽不懂的話的人喔?」

尚,我們回火星吧,地球是很危險滴。

我停留在喬治亞的那兩天,我們把握可以聊天的每一分鐘,每晚都聊到天快亮才入睡。尚把他在異鄉的寂寞、感情的酸楚、及與教會間觀念的衝突,毫不保留的告訴我。我們其實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我一心一意想甩開所有在我身上顯現重量的負擔,怕死了糾纏,不承受任何責任而試圖輕鬆自在;尚卻把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當成自己的責任,拖著別人的期待而讓自己走得步履蹣跚。

「我只是覺得,如果我自己可以多承擔一點,或許事情最後都會有好的轉變。」

「但是尚,沒有人是你的責任。你的責任只是照顧好你自己。」

我沒有權力在這裡公開描述尚的生命情節。我只能說,這個比我大兩歲、但卻像是我親弟弟一樣的男人,那年冬天在四十八小時裡掏心挖肺地把我帶入了他沈重的生命情緒中。而當時輕得像一片雲的我,在快要承擔不住的時候選擇了上路,繼續我的流浪。

我至今還很難忘記,當我把車駛進漆黑的公路上時,後視鏡裡尚孤單的身影。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尚嗎?已經太久了,久到我無法確定。但是我很確定,從那之後,特別是我回到台灣之後,我一直是以一個很不稱職的方式在當一個朋友。

在這七八年來,尚至少回了台灣兩次吧?有一次他先寫信預告了他停留的時間,我還回信說讓我們約個時間見面吧,但是因為工作太忙,我根本忘記了他人在台灣這檔事,一直到他要回去前,我們才通了一個簡短的電話。另一次他回台灣來舉行婚禮。我收到了邀請,還問清楚了那個完全沒聽過的飯店該怎麼去,但後來我根本忘記了這件事,就像那些年我所忘記的其他好朋友的婚禮一樣。

那幾年我的眼中只有工作,把自己忙得昏天暗地。但現在回頭看,當時在忙些什麼,根本無法憶起;而所錯過的,卻歷歷在目。

尚結婚後在美國安身立命。他們生了個小寶寶,把那小生命可愛的照片通通掛在網站上。我在那些相片中看到了尚的承擔,很高興他找到了生命的歸宿。而我自己,在經歷失去親人又找到終生伴侶的體驗之後,終於學會把自己心中的「不可承受之輕」慢慢地放下,體會那種「能在一起就可以感受到」的幸福。

我知道尚一定會看到這篇文章。他突然的來信讓我腦海裡許多回憶突然鮮活了起來,片片段段竟也勾勒出這十多年的生命脈動。我相信他會原諒解我那幾年無意識的疏離,因為他是一個那麼體貼人的朋友。

也因為,儘管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兩個世界,但始終是同一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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