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2-17

長頭髮情結

(來自 2007.10.05 傑森等等我)


打從離開成功嶺,他就有了留長髮的渴望,並決定立即付諸行動。因此一進入大學當新鮮人,他再也不肯上美容院。

和那個年代大多數的男生一樣,他初中三分頭,高中五分頭,成功嶺剔光頭。這個國家除了想控制你腦袋裡的思想,連腦袋外面也不放過。這就是想留長頭髮的原因,讓頭髮的長度成為心靈自由的深度。

彷彿是這樣,髮梢距離頭皮越遠,人距離法統的規範也就越遠。

但是想從光頭自然拉長為長髮,顯然並不符合現代社會的流行美學。身為男生的他之前並不太瞭解這一點,所謂的打薄、層次,聽起來像是工程學的專有名詞,從來沒想過要搞清楚這是什麼意思。也因此,第一次留長頭髮徹底失敗,才剛長到後頸就被新交的女朋友押去美容院剪掉。

恢復成為乾淨清爽的正常大學男生,也乾淨清爽而正常地和女朋友交往了一年半,最後因為某種說不清楚的原因而分手。原因說不清楚,倒也並非是莫名其妙的就分了,只是二十出頭的戀愛不都全是這樣?當時覺得原因一大堆,但事後想起來也都是些屁事,久了以後還把它們全忘光。但對他而言,分手的意義本就不在於分手的原因,而是終於又可以自由地把頭髮留長了。

彷彿是這樣,髮梢距離頭皮越遠,人受到情感的羈絆也就越少。

這一次可得和設計師好好商量。設計師問:要不要考慮把後面的頭髮先剪掉,等上面的頭髮長下來一起留長?答案當然是不要。那有那個美國時間呢?就趕快讓頭髮恣意地爬上肩膀吧,他想要很快地變成一個長髮飄逸的男生,和別人不一樣的男生。

很快地這個願望就實現了,沒幾個月之後大家都注意到他的新造型。他的髮質很軟,從背後看起來相當柔順,如果不是因為臉孔長得還很學生味,應該有一點像是搞藝術的。但沒有,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留著區隔與別人不同的長髮,搞學運的時候顯得很搶眼,打球的時候則有點麻煩地必須紮起來。

為了頂著這一頭長髮,他也稍微改變了穿著。慢慢戒掉了T-Shirt或格子襯衫配牛仔褲,穿上了整齊的圓領襯衫及休閒長褲,美中不足的,是仍然很不搭配地總穿著一雙499元的球鞋。不過還是很多人會跟他說,你的氣質很不一樣。他聽了暗爽在心裡。

後來,他遇見了一個頭髮跟他一樣長的女生,是他的高中同班同學。儘管高中時天天見面,但兩人並不太公開講話,而是在私底下秘密通信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就像所有的成績好的乖乖牌女生和成績不好的叛逆男生的故事一樣,後來女孩斷了寫信,為了某種說不清楚的原因(沒錯,永遠都是這樣),讓他體驗了前所未有的憂憤,但並沒有因此憂憤成疾,反而是激發出他所有讀書的本領,最後終於考上了比女孩更理想的科系。

他們的再次相逢,注定需要相互解釋清楚為什麼當年不再繼續通信。原因終於說清楚了,講起來實在是一段很長的故事,但如果要用一句話表達,那就是兩個人都因為以為對方不再回信了才開始對這段關係死心。真是難以置信的認知差距,兇手無論如何只有一個,非得弄個清楚不可。因此女孩找出了當年的日記來證明自己苦苦等待而不得下文的心碎,男孩則是奇蹟似地翻出了當年寫的最後一封信的影本,那正是那女孩當年苦等不到的回音。

台灣郵政效率世界聞名,但就偏偏沒把當年這封最重要的信送到女孩家裡,讓兩個人注定只能走到那個點,就得停下來。

女孩的男朋友正在當兵,對她死心塌地;但如果這個男朋友真的是她心中的真命天子,那此時與他的相逢就不會如此令人矛盾困擾了。年少時最真心對待的人突然出現在眼前,並且澄清了當初的所有誤會,儘管失去的已經無法重來,但是不是還可以選擇用未來接續過去?

女孩覺得天彷彿黑了一半,原本的完美的人生不再完美。其實,並沒有什麼事情真的被破壞,只是可選擇的超過了所需要的,因此失去了那種單純。

他一開始也曾幻想,兩人的重逢會是另一次的起點,但很快地就發現,那消失的幾年並不是一片空白地可以任意填補。他們兩個已經各自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不是那封終於交到她手中的信可以輕易地連接起來。此刻,他們只不過是重新得到一個機會,把那沒有結局的篇章明明白白地走完。

他走進美容院,請設計師剪下了他的馬尾,裝在小盒子裡寄給女孩,解決了女孩心中惱人的難題。

這一次,他拉近了髮梢與頭皮之間的距離,為了減輕回憶在心中的重量。

他最後一次留長髮,應該也是最徹底成功的一次。在當完兵後,他成為在野黨的國會助理,享受著離開軍隊和追尋民主的那種自由空氣。這一次他跟設計師說,把後面的頭髮修短,先讓前面的頭髮追上來吧!因此,腦袋前後左右的髮絲一起整齊地向下延伸,他留了一個好有型的妹妹頭。

妹妹頭配上西裝和襯衫,有人說好像東京愛情故事裡的江口洋介。還有什麼比這句讚美更讓人有成就感?

妹妹頭不斷在變長,長到可以披在背上,讓他充分享受著頭髮的樂趣。每天洗完頭,他用毛巾直接包著頭髮吸乾水分,側著頭在鏡子前梳理。他和女同事一起去夜市買髮箍,分享綁頭髮用的橡皮圈,討論著護髮產品的功能。那個男生能有這種體會?

有好幾次來辦公室的訪客,第一眼看到他時幾乎脫口而出稱呼「小姐」,回過神來才很不好意思地改稱先生。他喜歡這種遊戲:用頭髮的長度,挑戰常人刻板的性別認知,還要他們為自己的「正常」道歉。

除了紮馬尾戴全罩式的安全帽感覺有點擁擠之外,長頭髮的樂趣多過麻煩;不過,他最終還是沒留住它們。這一次完全和女人無關,問題更嚴重:他發現自己處於嚴重掉髮的危機中。

他總是在梳頭的鏡子前和枕頭上,發現一根又一根掉落的頭髮,量多得有點嚇人。又因為是長頭髮,看起來比短髮更加怵目驚心。彷彿髮梢距離頭皮越遠,重量就越重,越難以抵抗地心引力的催促。

長頭髮加速了他髮量的流失。講起來也很詭異:頭髮越多,頭髮就越少。這使他開始理解,頭髮就和生命中很多事情,包括人一生的好運、交往的對象、肝臟的負荷、以及全球石油產量一樣,都有個總量管制。如果此刻使用過度,就像是在信用卡裡預借現金,最終還是得要帶利息地償還。

沒有什麼比綁著馬尾的禿子更加恐怖的造型了。他毅然決然地剪短了它們。

剪去了長髮,包括爸媽、當時的女友、要網羅他的新老闆、還有一再錯認他為女生的陌生人,很多人都鬆了口氣,當然也包含他自己。他不再賦予髮梢到頭皮間的距離任何意義了,那只是一種存在,不必然代表反制綑綁、性別跨界、或情感釋放的一種單純的存在。

存在很重要。特別是對頭髮這個東西而言。存在就是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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