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小學同學的信

史同學，和你再度聯繫，並且在這個週末，也就是分別30年後，還有機會見到面，實在是人生中很驚奇的事情。你在臉書架設了同學會的活動專區，和不久前我的大學同學做了一樣的事，瀏覽這些頁面真的是既新鮮、又有歷史感的行為。

發明臉書的人真是偉大，讓我們和人生的歷史再度接軌。我看著你們的留言，你們的相片，那些我根本想不起來的名字和臉孔。也許大家都用小學時代的相片來相認，我還比較可能想起來誰是誰。我想，小學同學會應該比大學同學會更可怕，因為記憶的考驗會殘酷十倍，也許不只。

我必須誠實像你坦白，那些我完全沒有印象的同學，我不介意和他們見面。因為如果我完全想不出來他們是誰，那就當是認識一個陌生人好了。但是，我看了你的照片，看了你的簡介，發現除了名字如此熟悉，其他的部分看來如此遙遠。所以如果同學會那天我沒有出現，如果當天載我回台北的高鐵也沒有翻車，我想現在就讓你知道我可能沒有出現的原因，原因就是這個。

不要誤會，我並不是因為你照片上發福加光頭的造型，而被嚇到不敢去見你。照片中的你看起來陽光，而且自信成熟，但是你現在的造型，的確在挑戰我兒時的記憶。至少在我10歲的時候，我可是很認為地相信，你這輩子都會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但顯然你沒有按照我小時候的計畫來長大。是這30年的印象落差，讓我裹足不前。我猶豫著到底應該要保留30年前的你的形象，還是去認識一個全新的你呢？

你也許會驚訝，但在我逐漸凋零的兒時記憶中，你至今可還是真真實實地存在的。每當回憶起7歲到10歲的我自己，你總會因為某種原因出現在畫面中。

例如，你一直是那個全班唯一比我高的男生。如果不是你，我媽就沒有理由說我不喝牛奶就長不高了。

例如，你會出現在我每天放學回家的記憶中。你和我，還有一個長得矮小的同學，姓鍾。我們三個經常一起走路回家，通常會在他家門口逗留一陣後看他進門，然後我們兩個再走一小段後才分開各自回家。後來他全家移民去了美國，他沒來上學的第一天早上，在學校裡，你還眼眶紅紅的，問我想不想哭？

例如，你是那個每次買防癆郵票和紅十字會郵票，都會被班導師公開表揚的人。那個老師叫做郭國華是吧？一個昏庸的老婦人，我到高中還在恨她。我記得有一次她因為你掏出50元買了10張郵票而讚美你，然後回頭罵我為什麼只肯拿出5塊錢。她問我的一句話我現在還忘不掉：「你們家真的那麼窮嗎？」我沒有氣你，我從來都不覺得那段荒謬的對話跟你有關係。只是從你邀請我去同學會後，我突然想起故事裡的那個人是你而已。

這些小時候的事，構成了我記憶自己的一部份，也構成了我後來成為這樣的人的一部份。我想我保留這些記憶是有原因的，究竟是什麼並不清楚，也許是因為人要有記憶才覺得走過的日子有價值，儘管是平淡的、可笑的、辛酸的回憶，也都好。

我希望你明白我現在要做的決定，不算是一個很容易的決定。要不要讓記憶中的人物突然跑進現實的生命中，用另外一種形貌出現呢？我相信我會很樂於去認識，一個製作著會在全世界播放的紀錄片的朋友，一個看起來愛家愛朋友的寬厚的好人，但是我要不要也因此而改變，以後回憶童年時會出現在腦海中的畫面呢？

是因為這真的是很難的決定，還是因為年過40之後，記憶這件事已經變得彌足珍貴了？

過了這個週末，我們就會明白了。